卫燕燕托着腮听薄昭讲,她如漆如墨的长发从脑后坠下去。她伸手将头发挽在了身前,头发便从房顶垂下去,在夜风里飘荡。

    “……我父亲已经年迈,平素性子最直,又无修为傍身。若是我母亲还在……还能劝着他些。但是现在他在朝中政敌不少,又是反对明皇动用国库炼制仙药的一大阻碍。我担心他迟早会惹祸上身。”

    月亮挂在西天上,将大片的原野照的明澈如水。薄昭深深吐了口气,眺向一线江流白芒的天边。

    他也并不想卫燕燕听懂了没有,只是想说,便说了。

    卫燕燕撩开眼前吹散的乱发,开口道:“我有个叫宝镜的侍女。她爹爹要把她嫁人,可是嫁的狼妖又不是她喜欢的。可是那狼妖又很有钱,会给她买很多首饰和新衣服。她喜欢新衣服,又害怕狼妖,就天天发愁,愁得头发都要掉光了。”

    她微微笑了笑,“宝镜问我该怎么办,我就问她,如果在狼群堆里放上一堆新衣服,再把你放进去,你是去拿衣服呢,还是掉头就跑呢。”

    薄昭挑起眉峰,“她怎么说。”

    “她是兔妖,当然会掉头就跑了。”卫燕燕露着一口小白牙笑,“这不就很明白了嘛。生死之境,总能想明白很多东西。”

    薄昭眯起了眼睛,他知道,那个远在万里之外,已经和他生疏了不少的父亲,在苟活和利民之间是必然会选择后者的。

    卫燕燕自然地朝他背过身去,薄昭伸手替她扎起了吹得到处飞的头发。乌黑的发底下露出一段白玉似的颈子,他心念微微一动道:“这也是你爹爹说的么?”

    卫燕燕两只手搁在膝头,托着腮摇头,“这是我娘亲死的时候说的。”

    相较于天天挂在口中的父兄,卫燕燕很少提到母亲。薄昭隐约记得,暝域妖主卫防之妻柳明珠,在十几年前就去世了,据说是病死。

    他尚在愣神,却忽然觉得口中一暖,卫燕燕已经笑嘻嘻地回过头来,趁他不注意往他嘴里塞了颗糖——这糖还是他前几天刚给她买的。

    这可真是借花献佛了。薄昭不由得失笑。

    “好吃吧?”卫燕燕朝他挤眉弄眼,“薄昭你眼光真的很好哎,上哪儿去买到这么好吃的水晶糖。”

    被献的佛并没有任何不快,勾起唇角道:“下次你听话再告诉你。”

    卫燕燕不乐意了,“我哪里有不听话?”

    薄昭一挑下巴,示意了一下卫燕燕仍旧搭在他小腿上的脚。卫燕燕还没反应过来,便觉得自己身下一空,再回过神来时已被他打横抱在了怀里。

    因为口中含着一颗硬糖,薄昭流畅漂亮的下颌线越发清晰,喉结随着他舔舐糖果的动作微微滑动着,透着莫名的欲望和性感。

    卫燕燕正盯着他看,身子却晃了晃,正听见他低沉危险的声音,“再乱看就把你扔下去。”

    卫燕燕侧眸一瞅,他们正站在屋顶边上,下面就是黑黢黢的院子。

    她默默揪紧了薄昭的衣领,缩进了他怀里。头顶的人喉咙震动,发出一阵林中晴风般爽朗的大笑。

    薄昭越来越坏了。卫燕燕郁闷地想,以前怎么没见他笑这么大声。

    时日已经进入八月,他们越往北走,温度没降下来,倒是由南方那种黏在皮肤上的湿热变成了干热。

    卫燕燕一整天要吨吨吨喝上好几壶水,可还是被烈日晒得越来越蔫巴。

    卫燕燕觉得可能是天气太热的原因,杜监押越来越暴躁,伙同一对黑铁蛋,对小面条霍祯非打即骂。

    那个面色惨白的少年在路上就很少说话,总是一声不吭。每次任由杜预龙出完气,就默默站起来走到一边。但是卫燕燕捉到他好几次,在杜预龙的背后盯着他看,他俊秀上挑的眼睛好似什么猛兽的幽魂。

    杜预龙看她的眼神总是带着憎恶,还有一种近乎愤怒的蔑视,卫燕燕觉得这很可能是因为他打不过薄昭的原因。

    最近耿大哥和她走得越来越近了,大概因为她是唯一一个可以被收买来听小青梅故事的。

    耿大哥偷偷告诉她,杜监押在琉州城花大价钱拍下的合元蕴灵丹是瓶假货,他吃了以后拉了三天肚子。开始他还不信自己被骗了,非说这是清除体内浊气,定能助他不日晋升开灵门乙境,就去挑战薄昭,结果被薄昭一刀揍飞了。

    卫燕燕想的不太一样,她觉得杜监押完全可以把那瓶合元蕴灵丹当做解毒通肠丹再转手卖出去——毕竟吃了一拉,就什么毒都好了。

    耿明成听了之后笑了好一阵,笑得薄昭都冷森森地瞥了他一眼。

    卫燕燕又想起来,薄昭的眼神或许另有妙用。现在天气这么热,要是去他面前蹦跶一圈儿,保准后背寒毛倒竖,效果估计比贴贴冰块还好。

    耿明成笑得直打鸣,卫燕燕看着他莫名其妙,她真的是在很用心地提建议哎。

    蚀川妖不受伤,可是却生性不喜烈阳和寒冬,对温度特别敏感。之前在南方水乡那种湿润气候的氤氲里,卫燕燕还没太感觉出来,现如今越来越干,她整只妖瘫在车上好似一条咸鱼。

    他们中午在小树林里歇息的时间越来越长,都要等到最热的那一阵子过去,再用黄昏的时间抓紧赶路。

    卫燕燕在喝掉了三桶水之后,终于不行了,她便朝两个黑铁蛋之一的王铮道:“王大哥,我能不能下去洗个澡,这儿实在是太热了。”

    王铮和吴永叽叽咕咕地笑起来,眼神好似一块牛皮糖粘在她身上。王铮居然很好说话地打开了囚车门,“快去吧。”

    他们一般会在有溪水的林子边歇脚,卫燕燕往林子深处走去,想找一处好下水一点的地方。

    王铮推了一把吴永,低声笑道:“去看看去,别叫那傻子跑了。”

    两人正要跟上卫燕燕,颈上却骤然一紧,一道泛着淡蓝光芒的灵力凝成绳子勒住了,怎么也离不开囚车三步远。

    伸着条长腿靠在树下的薄昭撩起眼皮,淡淡看了他们一眼。

    王铮心头火起,恶狠狠啐了一口道:“他妈的是不是又是你干的?”

    薄昭喝了一口水,那双刀锋眼在碗口上方带了冷冷的寒光,道:“狗栓好了才不会乱跑。”

    王铮咬牙怒骂道:“你骂你大爷是狗?那傻子要趁这机会跑了,你负责?”

    “我会看着她。”

    薄昭不再看他,拾起刀来转身往林间去了。

    那双玄黑长靴在林间踏草无声,他在能听见潺潺水流声的地方便停下了步子,往一棵松树上一倚,余光却猛然瞥见那水边空无一人。

    薄昭眉心一蹙,他直起腰身往溪边又望了一眼——的确是没人。

    他不再犹豫,大踏步往溪水边走去,树林间细碎颤动的光影投在溪面上,一片绿叶在水中打着旋往下游而去,溪边生着些高高低低的碧色石菖蒲。那草不及人膝盖高,底下更不可能藏人。

    薄昭走近了,却猛然看见一大团黑沉沉的淤泥沉在水底,在遍铺鹅卵石的溪边极为醒目。

    “这是何物……”

    他刚要伸手试探,水中那团淤泥却骤然一颤,好似受惊了似的,拼命往上游游去。

    “等等!”

    他下意识便追,那淤泥在水中的速度却很快,紧接着在距离他数丈远的地方化作了一个白衣少女。

    薄昭瞳孔一震,猝不及防唤道:“卫燕燕!”

    卫燕燕纤细的背影遽然一哆嗦,她抬起手臂好像擦了一下眼泪,头也不回,不要命似的一个劲儿往前跑。

    薄昭迈步便追,卫燕燕一边跑一边带着哭腔喊:“你追我干嘛!”

    薄昭额角青筋一跳,“我是狱吏!你跑了我不追吗?”

    他伸手去按卫燕燕肩膀,卫燕燕挣扎着甩开他,手不小心一下子打在了薄昭肩上的伤口上。

    薄昭捂住肩膀,疼得闷哼一声,卫燕燕这才止住步子,回头惊慌地看着他。

    他一把把人拎过来,喘着粗气,带了一丝怒气道:“你到底跑什么?”

    对上卫燕燕眸子的瞬间,薄昭心头一震,小姑娘那双透彻如水的眸子里此时充满了惧意和恐慌,他搭在她身上的手好似烫了她一下,让她霍然躲开。

    卫燕燕停在离他几步远处,攥着衣角盯着他看。

    薄昭心尖好像被什么触了一下,他无奈地和缓了声音,“燕燕,过来。”

    卫燕燕抿起嘴唇,眼角红通通的,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她低声说:“你也看见了,我是‘何物’……”

    薄昭死死盯着她,却见她蹲在地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你要是讨厌我本体就直说吧,反正我都习惯了……”

    她的长发披散在地,小扇子般的长睫毛沾了欲坠不坠的水珠,玉质细嫩的肌肤在阳光下泛着瓷器般的色泽,那双纤细的小脚蹬在地上,脚趾紧紧抓着地上的青草。

    他蓦然回想起不久之前,这双小脚抓着他长靴的样子,心脏霎时变成了一颗被含住了的硬糖,无可奈何地软了下来。

    他走过去按住她的肩膀,轻声唤她道:“燕燕。我不讨厌。”

    卫燕燕抽泣停了一下,她看向薄昭肩头的伤口,小声说:“……我是不是打疼你了。”

    薄昭嗓音有些沙哑,“没有。”

    卫燕燕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睛瞟了他一眼,随即嘴角往下一拉又哭了起来,“……可是我的上一个好朋友说不讨厌但其实还是很讨厌……我知道淤泥很丑可是这能怪我吗……”

    薄昭在她身边坐下来,将她往自己怀里一揽,抚着她单薄的后背,拍着轻声哄了两句。

    卫燕燕睁开模糊的泪眼,坐在薄昭腿上,吸着鼻子看向他。

    他眉目镇定,两鬓犹如刀裁墨画,肤色白的如同冷玉,眼里惯常有的那种冷冽的寒光掩了下去,覆上了一层柔和的幽暗色泽。

    “真不讨厌。”他挽着卫燕燕耳边落下的长发,声音低沉又惑人,“这不是都抱你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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