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燕燕没有答话,她只是呆呆看着铁钉——那是专门封住灵脉用的。其实封住灵脉有很多办法,可以服药可以点穴,他们为什么非得用这一种?

    魏明乔前爪徒劳地刨着地,他凝视卫燕燕的眼神逐渐从极端的愤怒变为了深深的无力。

    “小公主,臣下没事。”他低声说,“他们没对您怎么样吧?”

    小公主。

    卫燕燕有一瞬恍惚,她已经好久没听到有人这么叫过自己了。

    章铤将敬天鞭收在手里,指着魏明乔道:“这妖物是暝域之主的旧部,你若想保他一命,现在就把卫防做过的事一件件说出来。”

    魏明乔撕扯着颈上铁链,怒吼道:“狗贼!你有种来问我,欺辱她算什么本事?”

    章铤直起腰来,毒蛇般的眸光渐渐落到魏明乔身上。

    他慢条斯理地敲着鞭子走过去,淡声道:“薛宗主刚刚驯服了一只妖虎做坐骑,可惜你灵脉废了,不然宗主说不定也愿意收你。”

    魏明乔双眸血色愈深,露出尖利犬牙,对虎妖狼妖这几族来说,做修士的坐骑可以说是最大的侮辱。

    “谁他妈的敢骑我,老子把他头拧下来吃!”

    他话音未落,章铤身形猛然腾起,翻身直上魏明乔脊背,从他侧腹上霍然拔出一根铁钉!

    虎妖身子高高抬起,喉咙间爆发出一声惨烈的吼叫。灭灵断魂钉钉进去,此生修为便废了大半,若是再□□,牵动全身灵脉,那可是真正的苦楚。

    卫燕燕呆滞地抬起手,轻轻抚过脸颊。魏明乔的血溅在了她脸上。

    温热地流动下来。

    眼前的一切好似都不太真实。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个世界从来不是她想象的样子,这里布满了痛苦和荆棘,妖和人之间有的只是猜忌和仇恨。暝域的形象已经很远了,华纯宗的模样在她眼前空前的清晰起来。

    覆着白雪的山巅,幽深黑暗的囚室,面目全非的妖族,佩戴刀剑的修士。

    她嘴唇动了动——他们想要她说出什么,才能结束这场噩梦?

    章铤不满地翻身落下,他将手里的铁钉递给行刑修士道:“她再不说,就让她尝尝灭灵断魂钉的滋味。”

    那修士为难地皱起眉头,“司主,其他宗的人还在这里,这妖女没有修为,使用灭灵断魂钉不合规矩。”

    章铤冷冷瞅了他一眼,“那你还有什么好办法?”

    修士无法,拿着灭灵断魂钉朝卫燕燕走了过去。

    卫燕燕涣散的目光逐渐聚焦,落在那根手掌长的铁钉上,有种不知何意的麻木。

    她的伤口能够迅速复原,灭灵断魂钉每一次钉进去,周围的皮肤迅速合拢。钉子长进了皮肉里,与筋骨连在了一起。

    于是他们再把铁钉□□,再钉进去,如是重复。

    戴着纯银面具的修士将她从地上揪起来,她身上的伤口又一次迅速复原如初,引发在座修士纷纷惊叹。

    “说!到底知不知道卫令麟在哪里?”

    章铤额上渐渐洇出细汗,眼下已经审了这么久,这妖物却始终不肯吐露一字。

    要知道,在场的不仅有本宗的真君长老,还有其他宗的宗主,就是专门来看暝域妖女认罪的。

    他凑近了身边座位的人道:“展真君,这妖女的确该死,可是她像是个傻的,恐怕不知道卫防的事。”

    华纯宗碧狩峰长老,展舒云真君垂眸望了一眼行刑台上的人,温声道:“焉知她不是装傻?”

    章铤眉峰一聚,“手段都用尽了,也没探听出什么来。这妖物恢复伤势还极快,这么下去,恐怕不好控制场面。”

    展舒云身子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搁在桌上,专注地看着台上的少女,忽然道:“章铤,本君记得,你父母都是被妖物所杀?”

    章铤脸上的疤痕狠狠一抽,他半晌才道:“是。”

    “本宗以宽大为怀,不许动用酷刑,且众目睽睽之下,难免有屈打成招之嫌。”展舒云温声道,“难道你就不会想办法么?”

    章铤放在身侧的手逐渐攥握成拳,他朝身边的下属招招手,耳语了几句。

    那下属眸光霍然一跳,“司主,这——”

    章铤眸光冷硬,昂了昂下颌道:“去。”

    “姑娘,喝口水吧。”

    卫燕燕神志昏沉地仰起头来,正见眼前的人和善地端着水蹲下来,语气循循善诱。

    耿明成的脸模模糊糊浮现在眼前,她想起来耿大哥给她端水的那一日。她是如此习惯对最细微的善意做出回应,以至于现在仍然朝他笑了笑,微微凑到杯口。

    这杯水和那天耿大哥端来的很不同,用的是精细的白瓷装着,瓷杯底下有一条小红鱼的图案,又让她想起来那天和薄昭坐在溪边。

    清清的溪水,金色的阳光,香香的薄昭。

    然而几乎在贴上杯子的那一瞬间,她便感觉不对劲——那是妖族对危险的本能察觉。

    卫燕燕桃花眼蓦然睁大,在她挣扎起来的那一刻,眼前的人忽然按住了她的脖子,硬生生把那一口水灌了下去。

    水里面生满了透明的九阴蛊虫。

    那一口水仿佛吞下了燃烧着的火焰,卫燕燕瞳孔蓦然放大,随即按在地上的手猛然绷紧。

    蛊虫顺着喉口,进入血脉,在四肢百骸中游走,瞬间掌握了最细微的神经,让她连抽搐叫喊都不能。

    蛊虫撕裂了细微的神经,生着密密麻麻的口器,从内咬碎她每一口血肉,如同进行着看不见的凌迟酷刑。

    那双好看澄澈的桃花眸子瞬间布满血丝,瞳孔因毒素急剧放大,纤细如扇的睫毛颤抖着,眼眶逐渐湿润,最后滴下一滴血泪来。

    痛,痛死了。

    她腕上淡青色的血管左右摇动着,随即平静下来,为蛊虫所填满。

    直到她完全失去对自己身体的控制。

    卫燕燕看见自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身后的修士收了敬天鞭,场内霎时肃静。

    为首的修士道:“你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她感觉到自己点了点头,听见自己口齿流利道:“我父亲卫防修炼邪法,以幻境采集生人魂魄入体,兼之为我修补心脉,以至于失魂症大量爆发。他修炼邪法有违天道,才在数月前走火入魔而死,我亦知此罪深重,故之前多方隐瞒,意图逃避责罚。”

    这不是我要说的!

    饶是卫燕燕再傻,此时也忽然明白过来——是他们在操纵她认罪。

    然而她全身如入炼狱火池,根本动不了一丝一毫,只能在蛊虫控制下低着头。

    她听见了场上的一片喧哗,他们都看出这口风实在变得太快,纷纷议论起来。

    卫燕燕眼前昏昏沉沉,她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如同鬼爪从心底爬出,像是冰面上的裂痕那样快速蔓延——那是对这一切的恶意。

    想杀了他们,想杀了在场所有人。

    座上修士忽然惊叫起来,他们看见场中的少女黑发委地,从头顶开始,那张雪白的小脸如冰一般溶化,黑水滴落,逐渐变成一团黑色淤泥,顺着台面缓缓流淌开来。

    “这是什么鬼东西?”

    “听说妖族重伤会化出原型,既然有狐妖兔妖狼妖,难道这就是那什么蚀川妖的本体?……”

    章铤眉心一跳,他看见那些蛊虫正在淤泥里跳动。

    卫燕燕方才已经认罪,此事可万万不能被其他宗门看出,不然华纯宗的脸面往哪里放?

    他身旁的展舒云忽然一收折扇,撩起眼皮温和地看了他一眼。

    章铤心底猛然涌上一阵寒意,别人不清楚,他可是很清楚这位翩翩谪仙一般的真君的手段——

    当下他一声厉喝道:“妖女已经认罪。此罪断不容恕,即刻处斩!”

    此话一出,连在场行刑的修士都愣了愣,这妖女的本体没头没尾,往哪儿斩?

    章铤眼看着那蛊虫就要往外拱了,此时却听见身边展真君轻飘飘地笑了一声道:“本君倒是听说过一个法子。煮沸能杀死蚀川妖,章司主,你可知是真是假?”

    台上那滩淤泥还在流动,站在台边的修士几乎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那东西实在看起来令人望而生厌。

    章铤一狠心道:“抬进鼎来!”

    卫燕燕觉得头顶只剩下了日月会殿的那一束天光。

    蚀川妖不喜化为本体,很大的一部分原因是本体极为敏感。全身都有触觉听觉味觉嗅觉,无数感官会被瞬间放大。

    喧嚣充斥着她的全身,世界仿佛变成了一个会呼吸的心脏,什么东西鼓胀着,仿佛要从内部破体而出。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被一根棍子挑着,悬空起来。热气飞腾,让她微微瑟缩了一下。

    ——————

    华纯的最高峰名为玄玉峰,玄玉峰顶有一座凌云塔。

    那塔建造的极为古怪,细如悬剑,擎入碧空,塔中是一段回旋登顶的楼梯。

    塔的全身都散发着烟雾般的灵气,灵气凝结成云,除非大晴天,山顶上都是长年的大雾。

    塔的底部灵气最为浓郁,如同压在空气中无数细密的水滴,仿佛天一沉便要化为灵雨而降。

    冰台制成的神龛里,隐约是一个白色的身影。经久未动,他睫毛上凝出一层极厚的霜花,雪落肩头,冰结指尖,显得不食人间烟火。

    在那一瞬间,霜花簌簌而落。

    “行刑!”

    她的身躯沉入沸水。

    日月会殿中落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殿顶天光骤然晦暗。

    展舒云手中摇着的折扇猛然一停,他甚至都未抬眸,旋风般地起身欲化光离开。

    然而一座带着朦胧雪光的结界已经在日月会殿中轰隆落成,他被重重撞落在地,呛出一口血来。

    飞雪般的袍角席卷过殿堂穹隆,带来万丈霜寒。

    一双冰雪般的手伸入鼎中,那被灵火烧沸了的水滚滚冒泡,他将沉在底部那团黑乎乎的东西捞出来,带着无限缱绻揽入怀中。

    “燕燕,别怕。”他说。

    怀里的淤泥没有反应,泥水顺着雪色长袍滴滴答答淌下。

    章铤犹自呆呆站着,还没反应过来那是何人,已见展舒云真君踉跄起身一揖到地,“见过九疑仙君!”

    如琼林玉树一般的人并未抬头,他手指抚过冒着泡的淤泥,眸光如水低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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